物價上漲的時候，不管是否面臨迫切的需要，人們總會開始體會節約的重要。一般人節省，不需思考太複雜的層面，除了可以藉著一些作為在實質上減緩荷包消瘦的速度之外，還可以贏得實踐美德的心理安慰，如果當作一種運動來貫徹，倒也是好事一樁。
不過若是經營一家公司，同樣是節省，考慮就不能這麼單純了。企業的基本使命就是要獲利，而獲利乃是收入減去支出的結果。這簡單的算數看似沒什麼學問，但卻是讓每個經理人絞盡腦汁的功課。節省意味著降低支出，然而如果因此而使得收入減少的幅度更大，這樣的節省還有意義嗎？
這讓我想起朋友告訴我的故事。這位W君離開了工作多年的公司之後自行創業，之前曾在那家公司掌管人事和總務的行政主管，聽到這個消息以後，便打了通電話給他。
其實這位行政主管離開這家公司的時間更早，他原本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用各種方法替老闆省錢，但常常省過了頭，不免受到許多人私底下的批評，後來的離去也與此不無關係。儘管他已經離開了一段時間，但一直對當初別人誤解自己的「盡忠職守」耿耿於懷。
當然這種對話都是從一堆客套開始的：「恭喜你創業啊！自己開公司不容易啊，真不簡單……」接下來才是重點：「現在經濟不太景氣，你的公司狀況還好吧？生意有沒有受到影響？」
W君與他共事多年，自然十分了解他這種熱衷打聽八卦消息的習性，因此雖然不打算透露太多細節，但也就自然地順著這個話題隨便回兩句：「託你的福，一切都還好啦！我們這個產業，本來就不太受什麼景氣的影響，所以營運都還算正常，雖然不能算是頂好，但也還算過得去。只要控制好花費，至少可以混口飯餬口就是了。」
聽到W君這麼一說，這位老同事的口氣忽然酸了起來：「哎喲，當老闆的人果然不一樣，也開始精打細算起來了！想當年我費盡心血替公司一分一毫地省下來，還不是為了大家著想，想不到一堆人不領情，還把我罵了個半死，真是個『狗咬呂洞賓，不識好人心』啊！瞧，現在你也是個老闆了，總算知道那時候我的重要了吧？」
W君聽了這段用高八度嗓音吐出的不平之鳴後，不禁覺得有些哭笑不得，等到連珠炮告一段落，便慢條斯理地回答：「你可能有點誤會，我說的節省可不是你那種省法。我從不在那些小地方斤斤計較，尤其是對於員工。相反地，我給員工用的是最好的用具，每個禮拜都出錢邀請員工聚餐，公司冰箱裡永遠有取之不盡的食物和飲料。他們其實再怎麼吃、怎麼用，能花的都很有限，但是一旦他們有感覺受到尊重，創造出來的產值可是遠超過我花在他們身上的。
「我省的錢都是大錢。對於那些大額的投資，我的評估就很謹慎。錢若要花在刀口，就要做好功課，跟對的人買對的東西，而不是整天把時間花在砍那些零頭上。還有我也絕對不會為了盲目降低成本而犧牲品質，商譽是無價的，一點也不值得為了多賺些蠅頭小利而整個賠上去。最後，我的用人也很小心，要是請錯了一個人，多花的代價可比買貴一堆東西還大得多呢！」
那位曾經當過行政主管的人，聽到W君這麼一說，也不知道該怎麼答腔，只有匆匆轉移到別的話題去了。
我覺得好奇，便問W君，到底那位行政主管是怎麼幫公司省錢的？他笑了兩聲說：「他啊，也算是個奇葩，規定可多得呢！一時還真說不完，我就隨便講個給你聽聽好了。」
當時為了節省文具的開銷，他們立了個規定，凡是員工用的筆，一支不能超過十塊錢。可是不到十塊錢的筆，品質自然不會太好，寫起來常常斷水。有員工用得受不了，請購了一枝十幾塊的筆，結果自然被打了回票。請購的人不甘心，跑去跟行政部門理論：「幾塊錢的筆真是難用極了，一下子就壞，你們難道不能改善一下嗎？」結果得到的答覆居然是：「你可以多領幾枝，用壞了再換一枝就好了啊。」
我覺得不可思議，這種邏輯真的能省到錢嗎？最後丟掉一堆爛筆，花的錢可能比買貴一點的筆還多。而且為了省幾塊錢，員工的心情都被搞差了，好像一點都不划算。他們難道不知道「工欲善其事，必先利其器」嗎？
W君無奈地說：「當然知道啦，但是不搞這些規定，他們又怎麼讓老闆知道『我在努力幫公司省錢』？」他接著說：「就連那位主管自己也不用公司發的筆，還鼓勵其他人『想用好筆就自己花錢買，想用多好的就可以買多好的』。」
我很好奇，難道老闆連這點都看不清楚？W君只是悠悠地說，這種人會有如此奇怪的心態，當然都是揣摩上意而來。老闆沒有遠大的眼光，自然只會盯這些雞毛蒜皮的事。如果從這樣的觀點出發，員工不過是賺錢的工具，根本不用太過考慮他們的想法，他們的重要性哪裡比得上工廠裡那些動輒上百萬的機器呢？
他們那時候到國外出差參展的時候更可憐，根本和難民的待遇沒什麼兩樣。公司為了減少開支，給他們訂的都是廉價旅館就算了，就連吃的東西也是克難至極。「早上每個人買兩個菠蘿麵包，一個當早餐，另一個則要留到中午當午餐。」W君看到我不敢相信的眼神，接著解釋：「你一定覺得奇怪，到國外出差是很辛苦的，好像根本沒必要、也不應該這樣要求員工節省到這種程度。幾十萬塊都花了，怎麼還會計較這些小錢？但你要知道，美其名是『實報實銷』，但實際上的支出都受到嚴格控制，而且不會有人希望自己會因為費用報支的問題被人在後面指指點點。到時候功勞沒了也罷，反倒還惹來一身腥臭啊！」
我若有所悟地點點頭，然後問W君：「這樣看起來，就是那位行政主管就讓公司付出了不少『用錯人的代價』吧？」他只是笑了笑，並沒有回答。
我漸漸了解到，當一個老闆的人，總是自許站在一個出眾的高度，但有時候卻連基本的價值判斷都有問題。要能避免發生這樣的問題，靠得還是自己的反省能力。畢竟「高度」也是一種障礙，會讓人聽不到真話、看不到真相，如果喪失了這種反省，也就喪失了許多辨識與判斷的本能，才智低劣、心術不正的人就有了生存的空間。
所以，雖然省錢是每個老闆的天職，但是真正有本事的老闆會省得讓員工不覺得苦，員工雖苦卻又不覺得怨。換句話說，老闆該努力的，是決定對的大方向來替公司省大錢，而不是整天逼員工省小錢，藉以掩蓋自己的無能為力。否則，到底有沒有省到，還真是一件難說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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