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個不怎麼舒服的週末，白天的悶熱讓我的太陽穴有點漲痛得難受，晚上本想早點睡的，突然接到了朋友的電話。他說他正騎著腳踏車在台北閒晃，剛好晃到了我家附近，料想我應該在家，乾脆找我聊聊天好了。
自從他隨著公司遷到新竹工作之後，我和他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很多。難得故人來訪，我也樂於相陪。於是找了離家不遠的一家小店，點了兩瓶啤酒和幾樣小菜，兩個人天南地北地聊起來。
「看來你最近應該混得不錯吧？」我很自然地這樣問。上次見面的時候，我覺得他的頭髮白了不少，神情也有幾分憔悴。但現在他看來氣色不錯，當是一付身心安逸的自然流露。
「馬馬虎虎，還過得去啦！」原本他每天在台北的家和新竹的公司之間來回開車通勤，其中的疲倦可想而知。後來實在撐得辛苦，於是下定決心在新竹租間房子住下，只有週末時會回台北。這樣倒好，至少精神上的壓力減輕許多，每日作息固定而輕鬆，一兩年下來，整個人的神態也變得自在起來。
我忍不住又問他：「那你太太沒辦法跟你下去吧？夫妻分隔兩地會不會很辛苦？」他聳聳肩，爽朗地回答我，好像早已經習以為常似的：「還好啦，都老夫老妻了，哪裡還需要整天黏在一起？」話鋒一轉，他好像想起了什麼：「不過，我們老闆娘有一次問我的問題，就和你問的一模一樣。」
這讓我覺得有些摸不著頭腦。老闆娘關心員工是很自然的事，會這樣問也不奇怪。他看出我的疑惑，進一步解釋：「你不知道，我一向是老闆娘眼中的『黑五類』，她幾乎從不關心我的個人生活。會這樣問一定是有問題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？」
「我可以感覺得出來，我們老闆和老闆娘之間的夫妻感情應該出了問題。老闆娘可能發現老闆在外面有了『小三』，所以她問我的問題其實是一種有感而發。」
我記得朋友曾經告訴我，老闆娘不只一次對他們說，她跟老闆之間早就講好了，他們夫妻倆四十歲之前賺的錢通通歸老闆娘所有，四十歲之後賺的則全是老闆自己的，隨他怎麼花去。老闆娘說的時候眉飛色舞，難掩滿滿的自信。我不禁問：「既然她看得那麼開，就算富商老公包個二奶也沒什麼嘛。」
朋友嚥了一口啤酒潤潤喉嚨，放下酒杯後揮動著手臂，展開一種講古的架式：「這你就有所不知了。女人啊，嘴巴裡怎麼講是一回事，要是真的碰到了這種情形，心裡很少能放得開的。」
我點點頭，承認朋友至少在這方面的確是個前輩。他繼續說著：「你不會覺得，我們老闆娘雖然年紀一把了，但是其實在個性上不太成熟，話也常常講得不得體嗎？」
我想了想說：「是有一點這樣的感覺，至少我或我老婆是不會這樣說的。聽起來太市儈了，好像夫妻的結合只是為利益，沒有什麼感情的成份似的。」
朋友露出一種「你只知其一、不知其二」的表情，接續著先前的推論：「你沒有他們這麼有錢，所以才會這麼想。老闆娘也許在某些地方是不太成熟，但我敢說她對丈夫的感情還是很深。她會這麼說，除了向別人暗示他們很會賺錢之外，也表示她對丈夫是很有信心的。」他模擬著老闆娘的口氣和神情：「諒他也不會在外面亂搞。」
我一邊嚼著嘴裡有點硬的鹹豬肉，一邊聽朋友說著：「可是啊，就是因為太有信心，發現真象的殘酷時才很能接受啊……」
雖然我不想潑朋友冷水，但還是忍不住打斷他說：「搞不好不是你想像得那樣，根本就沒什麼小三也不一定呀！」
朋友從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：「有些事實在用不著親眼見到，無風是不會起浪的。我們老闆其實在大陸已經沒什麼生意可搞了，但是為什麼還要三天兩頭往那邊跑，一待又待上幾個禮拜？說實在的，我們在大陸的工廠完全不需要他管，他也的確很少去廠裡看。那邊的主管說，老闆去工廠，常常只是窩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看成人影片而已。」
我笑了笑說：「你們真厲害，連老闆看什麼片子都知道。不過話又說回來，男人嘛，哪有不看這種東西的。總不能說年紀大了就看不得吧？」
想不到他卻很認真地回答：「不是我們要故意探聽，很多人都『不小心』看到了。我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害羞的。只是你也許不知道，一個人在那裡沒事幹的時候是很寂寞的。」他嘆了一口氣說：「我也在大陸經歷過類似的生活，只是我通常忙得天昏地暗，沒時間想東想西。但我們應該設身處地替我們老闆想一下，明明自己有錢有閒，但又非得裝作很忙的樣子，一個人跑去大陸，把老婆丟在台灣，任是誰都會很難耐得住的。」
朋友停頓了一下，語調又變得輕鬆起來：「像我現在倒好，被老闆限制在台北和新竹之間的小框框裡，但我卻越來越能在這個框框裡體會幸福。每天下班就是回宿舍，週末到了就是回家，每個禮拜都有讓人期待的重逢。老闆限制我們，卻留給自己大到無法掌控的空間。儘管如此，我們看到的是他眼神裡的空洞茫然，和老闆娘背後的黯然愁悵。有錢又怎麼樣？實在一點兒也不讓人羨慕啊！」
不知不覺談到夜深，桌上的酒菜也將告盡，我們道別後各自歸家。不知道是不是本來身體就不太舒服，不過才喝了一瓶啤酒，胃裡卻有一種翻攪的感覺，有些話聽得也有些模糊了。我最後還是抱著馬桶吐了幾口之後，才爬上床沉沉睡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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