爺爺、小罡和小雍

圖:我的爺爺(1920-2011)和他的兩個曾孫,攝於2010年父親節

到現在為止,我已經四十個小時沒闔眼了。不知道由於疲勞引起的幻覺,還是太過突然的變化讓人根本來不及反應,我依舊覺得爺爺還在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陪伴著我們。

四天前,當我正在忙於工作時,接到了老婆的電話。電話裡的語氣有些不尋常,充滿了令人懸心的焦躁。就在爺爺每個早上都會進行的例行散步時發生了意外,一台疾駛而過的摩托車撞倒了他,但詳細的情況卻不清楚。只知道爺爺受了傷,被送進了榮總的急診室,而老爸和老媽聞訊之後,也立刻趕去了醫院。

我的整個下午,就是在不安的情緒中度過的。一直到傍晚,老爸才從醫院傳回比較清楚的訊息:爺爺的頭部受到程度不輕的撕裂傷,左手的傷勢更嚴重,是靠近手腕的開放性骨折,骨頭裂成了好幾塊。所幸的是,初步檢查的結果並沒明顯的內傷,腦部斷層掃描看來也大致正常。在門診時已經將頭部的傷口先用了十幾針縫合。晚上我本來想先去看他,但那時他正在等候準備在深夜進行的手腕骨科手術,就算到了醫院,可能也沒辦法好好陪他。因此我決定隔天下班後再來探視。

第二天我到了爺爺的病房時,手術早已完成了。爺爺的頭上包著紗布,面積幾乎涵蓋了整個頭頂,腫脹的眼眶則因為瘀血而變成深深的紫黑色。至於動過手術的左手,則用鋼釘在手掌和上臂之間鎖上一付外置的支架,腫脹和黑青的情形更甚於眼眶。爺爺的意識還算清楚,不過看起來卻非常疲倦,而且頭手的創口顯然帶給他極大的痛苦。我們儘管覺得心疼,但也慶幸這樣的災禍並沒有危及到他的性命。我的心稍稍放下,便重新返回工作崗位,先讓照顧爺爺的工作由老爸和老媽輪番上陣。

第三天的早上,聽說爺爺的恢復狀況還不錯,可以開始小量地進食。主治醫師也樂觀地預測,照這樣的情形看來,應該不用一個星期就可以出院回家休養了。

然而,讓人想不到的事卻發生了。爺爺的病況卻在晚間急轉直下,突然出現呼吸窘迫的現象。當值班護士打電話回家問爺爺有沒有抽菸習慣時,正在吃晚飯的我們還不以為意,只因為這種看似和病情無關的問題感到有一點納悶而已。過了不久,晚飯後前往醫院接班的老爸忽然打了一通電話回家,我接起電話,聽到爸爸在另一端用有些顫抖的語調說:「你爺爺不知道為什麼,忽然喘不過氣來……狀況很不好……已經在急救了……」

我心頭一驚,有好幾秒說不出話來。剛才老爸還交代我翻出幾個人的電話號碼出來,我手忙腳亂地照作了。然而,最後還是等到了那個讓人不願意等到的答案。當老爸知道再激烈的急救手段,也沒辦法讓爺爺缺氧已久的腦恢復正常的運作時,做出了心如刀割的決定。醫護人員把一個難得的寧靜,還給了爺爺已經傷痕累累的身體。爺爺經歷一輪猝不及防的襲擊,最後退出了戰鬥,這也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場戰鬥。

家中一陣靜默,但每個人的顱腔中還迴盪著劇烈爆炸後的反覆回響,令人暈眩到茫然。我們擠上了計程車,趕去見爺爺的最後一面。

爺爺安詳地沈睡著,就像平常午後的小寐一樣,只是少了濁重的鼻息,原先紅潤的面色也轉為陰鬱的鐵灰。手上刑具似的支架已經拆下,卻阻擋不了從傷口滲出的血絲。而他從微張的嘴脣間略為突出的一排牙齒,還隱約透露著幾分剛才急救時殘存的猛烈掙扎。

奶奶撫住胸口,淚水伴隨低聲的鳴咽劃過蒼白的臉頰,癱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。印象中的爸爸不曾流過淚,但此時再也藏不住悲戚,只能讓眼淚放肆地淌洩,哽咽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。人們難以抵擋看見逝去親人時帶來的衝擊,然而更難抵擋的是看見其他的親人悲傷欲絕的神情。最後,便是無人能自外於這種令人酸楚的氛圍。

爺爺的身體一向硬朗,雖然今年已經九十一歲了,但走路的步伐還是相當穩健,連手杖都完全不需要用。若不是遭逢這次意外,想必活到一百歲也不會有什麼問題。但這一撞的力道實在太猛烈,除了外傷之外,應該也免不了有些不易察覺的內傷。畢竟是九十多歲的老人,體內那些工作了近一個世紀的器官又怎禁得起這般衝撞?因此,爺爺就在大家的措手不及中,因傷重而不治。想不到一個騎摩托車逞快的年輕人,就這樣輕易地奪走了爺爺的性命。不管我們再怨再恨,爺爺都沒辦法再回來了。

在祥和的誦經聲中,我守在爺爺身旁,隔著薄薄的往生被凝望著他仍然在腦海裡揮之不去的面容。這是最近的距離,曾幾何時,也成了最遠的距離。一線隔開陰陽,卻留下縷縷思念牽連不斷。爺爺生前的點點滴滴湧上心頭,彷彿還聽得見他獨特的鄉音,看得見他堅毅中帶著柔和的眼神,感覺得到他懷抱中久久不散的溫度。

由於某些前代的恩怨,爺爺和奶奶早年的相處並不融洽,事實上兩人早已分居多年。奶奶和爸爸同住,爺爺則與叔叔同住。起初,爺爺、叔叔、嬸嬸和堂弟四口住在同一個屋簷之下,生活上還有個照應。但後來叔叔長年在大陸工作,嬸嬸在幾年前早逝,而堂弟也搬去和他外婆同住,上了年紀的爺爺只有獨自一人守著一個早已四分五裂的家。我們都擔心他,但又暫時沒有別的辦法,只能歡迎他常常來我們家走走。

兩年前,當我毅然決定辭掉那一份食之無味的工作後,第一件做的事就是帶著爺爺和奶奶一起同遊上海,希望趁早帶給他們一些美好的回憶。我還記得,在浦東機場通關時,那位邊防檢查的先生看著爺爺的台胞證,欽佩地說:「了不起,老先生,看不出您已經九十歲啦!」爺爺笑著說:「大概是這輩子最後一次機會了。」當時我們都只當是句玩笑話,想不到後來竟然應驗了。

軍人出身的爺爺不喜歡麻煩別人,晚年的生活也非常儉樸。上個月他來我們家,時間到了,他要搭公車回去。那天我送他走去公車站,他一路上一直跟我說:「天冷,快回去!」我只能一直回他:「難得送一送,不要緊啦!」還是陪著他走到站牌,一直到送他上車。這是我第一次送他去搭車,現在也變成了最後一次。

今天早上,我陪著老爸去整理爺爺的遺物,第一次好好地看了一下他的房間。三坪大的房間裡除了原有的衣櫃之外,就是一張最普通的木板書桌和一張硬木板單人床而已。唯一比較引人注意的,只有書桌上那張他年輕時帥氣英挺的軍裝照。房內的陳設簡單到不行,卻整理得井井有條,似乎已經預知了他再也不會回來。牆上的日曆,依舊停留在意外發生的那一天。

回家的路上,老爸對我訴說著一段段往事,忍不住又流下淚來。我不敢看他的臉,只是靜靜地聽著那些從哽咽中擠出的字句:「我現在一定要對你奶奶好一點,克制自己別和她鬥嘴……我已經沒了爸爸……只剩下媽媽了……」事實上,我怕他也看到我早已布滿臉龐的淚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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